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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http://www.zwenet.com  2019-07-25 09:32:48      【字号

          ○申宗鹂

          上世纪50年代,我出生在一个江南水乡的诗书世家,打记事起,每逢周三下午(父亲公休日),我的父亲总会习惯性地钻进老宅后花园西北角的一栋两层楼,二楼摆着满满好几架子书籍,有《史记》、《古文观止》、诸子百家、唐诗宋词……父亲半躺在藤椅上翻着书,颇有鲁迅先生笔下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春夏与秋冬”的意境。

          我上初中的时候,文革开始,藏书楼里所有的书籍在“破四旧”运动中付之一炬,母亲受惊跳井身亡。父亲携着年少的我下放来到苏北农村,住进了一间冬凉夏暖、泥墙草顶的茅屋。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不消说,老鼠在被床头被脚活奔乱跳,我们父子俩就是在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相依为命。物质上的贫匮,精神上的空虚,对年少的我来说,那是一段迷惘的岁月,我看不到未来,不知道是否会穷尽一生老死在这个穷乡僻壤。为了打发、消遣时间,父亲凭记忆默写下《古文观止》、《唐宋八大家》等名篇,夜间,逐字逐句边读边解释给我听,“肚子里多点墨水都没有坏处”,父亲这样对我说。

          我的祖上申时行中过状元,当过帝师、首辅大臣,到我曾祖那一代家道开始败落,我祖父早亡,父亲十岁上就给人当学徒做工,挣了一份产业后,买地盖房,却不忘自己是读书人家的种子,在后花园盖了一间藏书楼,鼓励子女多读书。在父亲的熏陶下,我的哥哥、姐姐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进入清华、复旦等高等学府,而我,却因生不逢时,中止学业,远离故土。父亲深知儿子的苦闷,常以《孟子》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也”和《滕王阁序》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里的文章来鼓励安慰我,“安心读书,总会有出头之日”,温暖的话语使我在恶劣的环境中燃起了对生活和未来的憧憬。

          每当意识消沉、黯然伤神的时候,读一读王勃《滕王阁序》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。”和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高远的意境,深厚的禅意,使所有烦恼都一扫而空;还有颜回的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”仍能乐哉安心读书,我想,不谙读书之妙的人永远体会不了这种乐趣,就这样,书籍充盈着我的内心,陪我度过人生中最为艰难晦涩的岁月。

          文革结束,我和父亲返城,原来的大宅院被“七十二家房客”分占着,我们父子分配在一间小阁楼里,邻里间吵嚷纷扰,闹得素喜清净的父亲不堪烦扰,兼之在苏北农村那段日子的磨难,身子骨衰弱,于一日中午,突发脑溢血,去了另一个世界。可我知道,他最不放心的是他那个在电表厂上三班、当工人的小儿子。1978年恢复高考,我以“引锥刺股”的拼劲终于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,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刻,脑海里顿然浮现了父亲耐心讲解诗文的身影,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也为我打下了扎实的文学功底。可惜,父亲却再也无法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,思至此,我热泪盈眶。大学毕业,我在一所中学担任语文老师。后来,国家落实文革中被没收的老房退还本主,“七十二家房客”渐次搬走。我走进杂草丛生的后花园,推开藏书楼那扇虚掩的木门,踏着“吱吱嘎嘎”的木楼板走上二楼:茶几、藤椅、空荡荡的书架落满灰尘、蛛网,别梦依稀,恍然间,我看见藤椅上半躺着一位面目清癯的老人在读书,蓦然,他抬起头,冲我微笑,“父亲!”等我回过神来,藤椅上空空如也。我将藏书楼上上下下打扫一遍,书房里弥漫着父亲的味道,我知道,父亲舍不得离开这里,这里是他的根。藏书楼的书架上渐次充盈起来:《辞海》、《史记》、《古文观止》、《资治通鉴》、《复活》、《乱世佳人》……这些都是父亲以前珍藏的书籍。闲时,我会泡上一杯炒青茶,学着父亲的样子,安安静静半躺在藤椅上读书,女儿长到三岁,就自己摸上楼,探着小脑瓜,缠着我讲书上的故事,渐渐地,干脆自占了藤椅。一张藤椅,坐了三代人,父亲是个喜爱读书的儒商,我一生教书育人,而女儿,自少年起文字就屡屡发表于各类报刊、杂志,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后来,老宅迁拆,藏书楼消湮得无声无迹,唯有那一缕书香却世代相传,致远而弥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