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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http://www.zwenet.com  2018-12-20 11:00:07      【字号

          ○李晓

          前不久,我们当年的高中同学又搞了一次同学会。尽管这样的聚会大多是心里泛起温情脉脉的涟漪后又很快散去,回归到各自人生河流里去摇桨荡舟。但我似乎还是有些热衷,因为人到中年,这样的聚会或许就是见一次少一次了。

          我这样的说法看起来有一点低沉的调子。不过现实生活确实如此,像有句话说的那样,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与不幸哪一个先来。

          那天同学聚会上,我们几个男人喝酒时突然惊叹出声,发现大伙儿差不多都已是两鬓发白,发际线也抬高了,秃顶的男同学就有四五个。彼此打量着白发,有望着朦胧远山顶上皑皑积雪的感觉。中年白发,这是季节带来的风雪,翻卷着命运的万千滋味,悄然飘落到我们头顶了。

          中年男人的情感,是否还依然如当年滔滔流水,或已是大水走泥后的河流,深沉之中流得凝重缓慢。

          我认识一个苏州的中年男人,他常徘徊在运河岸边,这个喜欢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独自喝上一杯的男人告诉我,他想念一个女子,她叫小乔,小乔在常州开一刺绣店。苏州到常州,坐高铁半个小时,坐火车,也就50分钟的行程。 男子偶尔坐着火车去看小乔,去了常州,有时就默默站在店铺外,望着小乔在店里一针一线织绣,却不打扰她,一个人在常州的馆子里,喝了米酒就走。一个寂寞男子坐在回程火车上,一闪而过的景物都如幻觉。男子有次在微信里对我说,他那些悄然爬上去的白发,霜降一样,是想念小乔而变白的。

          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而白了头,这本身比霜降更美,带着一种荒凉之中的美。

          到了美国的张爱玲,一个人住在洛杉矶的公寓里,如西边沉下去的弯月,形销骨立的样子。有天她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白发,突然大笑出声,窗外树叶簌簌而落。有个深夜,一条毛毯悄然从她瘦得只剩下灵魂的身子滑落,她就永远睡去了,月光从窗外洒在她的白头上。那天,是1995年的农历中秋夜,月光清冷如水。这个到了暮年的白发老太,一生风雪独自在心空飘舞,整个人生散发出老屋子里熬中药的气息。一个人一生太甜腻,或许蜜蜂一样周围总是嗡嗡叫,但总带着某种假象。中药的气味,别人很难哪怕是应景似地簇拥过来,与你一同吞咽或咀嚼,这种人生的味道是属于你自己的。所以一个人,对众声赞美或甜如蜜糖的生活,要保持适度的距离与警惕。

          50岁的鲁迅已有了白发,他的大多文字如匕首,头发也是根根竖立着,刺猬的样子。有天,许光平要给他拔白发,鲁迅走开说,男人的发是不能拔的,那是气血。这么一想,就明白鲁迅的一生,为什么总是气场逼人了。

          看见那些旧日光影中的民国大师先贤,他们到了晚年,大多鹤发童颜,双目炯炯。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,一个人哪怕是一生沧桑,到晚年却活得充满了童真,这才是人生大境界。白发人生并不是你的魂魄气血发白了,是把那些裹挟着奔流的杂质、淤泥沉淀到更深的河床上去了,所以水才更清澈,天才更悠远。

          老韩有了白发那年,起初有怪怪的觉得不自然神情,每个月去理发店染发,还求乡下亲戚去深山挖何首乌,尔后把何首乌反反复复蒸煮晒干,泡成药酒每日喝上几口,却不见效果,白发还是倔强生长。 有天妻子对他说了一句话,老韩,我跟你一辈子过下去,不就是看你从黑发到白头了么,你染了发,我倒看着不自在。有了那句话,老韩从此再也没去染发。最深情的伴侣,最持久的相守,是本真的相处,不靠整日甜言蜜语,有时反倒是围绕着你嘀嘀咕咕。

          一个中年白发男人,靠在老城墙边晒太阳,风中白花花的发,如芦花飞扬。一个中年男人回家看望父亲,白发老父一个人坐在阳台藤椅上打瞌睡,流出的鼾口水把胸前也打湿了。这个中年男人给父亲披上一床毛毯,父亲却醒了。中年男人情不自禁伸出手,去轻轻搂抱了父亲一下,那一次,父亲没有忸怩着再拒绝。两个白发男人,一瞬间似乎完成了生命中的某种交接,也有流淌着的感激。

          人到中年,各种人生的交集,纷繁命运的降临,我们最终都得去坦然承受,它们将凝固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历史。白发人 ,我们一起抬眼相望,这是人生二十四节气里的漫漫风雪,在天幕中缓缓铺开成沉默的风景,愿有岁月可回首,且以深情共白头。